2021-07-21 14:06 發(fā)布

扎賚特旗音德爾第四中學 / 姜婭舟(指導老師:王偉麗)

李時是這鎮(zhèn)上最好的大夫。 聽說她這名字還是大有來頭的。孩子的名字是長到十一、二歲才想到要取的。以前都是“石頭、石頭”的叫。那時候想著讓她學醫(yī),又從鎮(zhèn)子東邊的學生口里知道了古時候有位醫(yī)藥學家叫“李時珍”,可也不曉得是哪個“珍”,不過總歸“李時假”也是不好聽的。又因著同姓的緣故,取了前面“李時”二字。 鎮(zhèn)上的孩子們常躲著她,可前幾年卻不是這樣。不只是因著她的職業(yè),必定是還有些其他事情的。不過沒人知道緣由,而她見了孩子也沒什么好臉色。若是換了旁的年紀的人來上門,卻都是挑不出錯兒來的。 去年鎮(zhèn)上的趙大娘害了病,叫她給治好了,趙大娘.的兒子回來,送了面錦旗,從那以后找她看病的人就更多了——趙大娘.的兒子是個干部。 她家還有個弟弟,叫李曉。鎮(zhèn)上的人.大都私下里議論那孩子是不是腦子有些問題,八、九歲還未啟蒙,人們一問起,李大夫便說,“沒事兒,我養(yǎng)他一輩子。”也便漸漸沒人再問了。 昨日宋家的男人去鎮(zhèn)上的清和齋買了飯食。嗬!誰不知道那地兒最是金貴。這事兒就像插了翅膀似的傳遍了整個兒巷北區(qū),紛紛猜著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兒,準備著隨時展展善意去撥弄一把呢!可往后五日卻都沒什么風聲,眾人也便歇了這份心思。 又過了五日,宋家傳出阿萊病了的消息。眾人又忙著去看。阿萊是誰呀?是宋家那二兒子討的媳婦。阿萊本是有幾分文化在的,若不是受她那賭鬼老爹的拖累,本是能嫁個好人家的。不過也是沒法子,被人賣了抵債咯。 前幾日來的都是與宋家交好的,送了些藥來,又是一番寒暄。 “萊嫂子的病,怎么樣了?”問話的是那夏家的小子,三個月前留學回來,兩家是世交。 “她么?誰知道是怎么了?!彼渭业拇髢鹤雍敛辉谝獾拈_口。 “不說是個有文化的?” “文化頂個什么用?不過個婆娘。要的是給我宋家生兒子,要的是她懂事兒!你瞧她,哪點像個樣子?說是前些年還做過什么先生,哪來的道理正經人家的姑娘去做這活計!” 那人沒說話,客客氣氣的走了 。 阿萊好像病的更重了。聽人說她嘴唇發(fā)白,眼里的神采也黯淡下去。 這時候連當初介紹二人成婚的白媒婆都來看人了??谥羞€說:“這到底也算是經我手的姑娘,我看了也是不忍心吶!怎么都不給請個大夫?不行那錢可以我來出!”這話兒說的是大義又漂亮,傳出去又賺了一波好名聲,倒是個頂頂聰慧的人兒。 市井里爬了三四十年,好好的人自然也是同妖精般了。 這話兒也是成功的激了宋家的人。張口便道:“這事兒便不勞您老操心了吧,有這時間還是多做幾筆生意吧!”然后他轉過身去,“我們宋家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家,自然不會虧待了自家媳婦!” 白媒婆走了,臉上顯出高興的樣子。 不管怎么說,這對阿萊來說,都算是件好事。 第二天起來,宋家老大的媳婦得了差遣去請大夫。 到的時候前面還有兩個人,宋家的媳婦就坐在廊外的長凳上等著。沒一會兒出來了一個人,昂著頭。宋家媳婦低下頭去,陽光從窗子透進來,打在那人的衣角。 幾分鐘后,她聽到了李大夫和一個女人的對話。原來那女人是曾青的表妹,也是未來要嫁與他做妻子的。宋家媳婦不禁靠近了些,那女人的聲音就像鸝鳥一般動聽。 曾青是鎮(zhèn)長曾齊唯一的兒子。 宋家媳婦進去的時候,那女人還坐著,甚至朝她點頭示意了一下,就算打過招呼。她有些驚異,手足無措。停了幾秒才想起此次的目的,斟酌了幾番才開口。 “李大夫。您知道吧,就是,阿萊...” 李時擺擺手,說:“是的,我知道?!? “我這次來...是我家男人讓來的。他說想請您過去看看......” 李時是知道他們家情況的。宋家的那些男人,必定不會拿足夠的銀錢來。阿萊也是可憐人,這可不就是入了火坑么。 李時還是決定要去。 而這時那女人卻突然開口了,“阿萊?她是不是曾做過先生?” 宋家媳婦攥了攥衣角:“是的,您怎么知道...還是您本是同她認識的么?” “這事兒我聽表哥提起過,她曾教過表哥的。想來表哥也會想見見她?!? “這樣,你去知會一聲。就說她從前的學生過幾天去看她。” 宋家媳婦連聲應是。 交談過后李時去了宋家??戳丝窗⑷R,點了點頭,又搖了搖頭。 得了結論:心氣郁結,操勞過度,身上又有大大小小的傷病,怕是回天乏術了。 她看了看面前的女人,又看了看自己,嘆了口氣 。阿萊仰起頭來看她,眼中有一抹奇異的光彩迸發(fā)出來。李時支走了所有人。 阿萊吃力的坐起來,從柜子最底層的印著花的木盒里取出一枚小小的指環(huán),內圈隱秘的刻著一個“青”字。 “李大夫,我沒多少日子了吧?!? “其實也不用您說,我的情況,我自己都是知道的。我想我走了以后,宋家那幫人必定不會將我好好安葬,所以請您替我拿著這個指環(huán)。在我下葬的時候,把它放在我身上。” 李時答應了。 出了大門,她抬頭看了看天空。陽光有些刺眼,刺的人想流淚。不知是為陽光流淚,為阿萊流淚,還是為自己流淚。 沒什么好感傷的,她想。 日子還是得過下去。 她走以后,宋家的院子里卻突然熱鬧了起來。原來是宋家媳婦向他們說了今天發(fā)生的事。 “阿萊...她居然教過鎮(zhèn)長的兒子?” “是的,聽說是這樣的。”宋家媳婦恭恭敬敬的回到。 “這婆娘竟然也不說?這樣算來,咱們跟鎮(zhèn)長還有些淵源哩!她難道是想害死咱們么?” “我便說這女子都是養(yǎng)不熟的?,F(xiàn)在看,果真如此。” 幾個男人商議了一番。風風火火的給阿萊挪了屋子,又拿了套紫色常服。然后轉過頭去說:“月折,這幾天你去照顧她?!笔橇?,宋家嫂子的本名叫江月折,原是沒落人家的小姐,才藝也是不差的,不過像宋家這樣的家庭,也用不著那些。 萬事俱備,也只差在曾青面前露個臉,以求個真心實意了。 換屋子的時候阿萊又吹了風,宋家這次卻是殷勤的去請李大夫了。極為少見的帶了足夠的銀錢。李時嗤笑一聲,沒有言語。在路上買了根木質的簪子,再次踏進了宋家的大門。 李時到的時候,阿萊正靠著墻坐著,那套紫色常服靜靜躺在凳子上。 她進門便問:“這是她們送來的?” 阿萊點點頭。 “要我說,就該將他們都打出去!那時候是怎么對你的,我也是知道的。就昨個兒夜里,宋家老大還到我那里去過一趟,拿的錢遠超過看一次病的。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?” 她又點點頭,嘴角勾起一抹笑。 “我原是想過的,可您瞧我這身子?!? “是么?!崩顣r準備結束這個話題了。 “不是?!卑⑷R突然接話道。 “總歸時日無多,過去總是太多顧及,這次,就讓我自在的活一回吧?!? “這衣裳...”她嘆息一聲,沒再說話。 李時也沒說話。 窗外,太陽要落下去了,映的房子血紅血紅的。 屋子里的聲音都消失了。 李大夫給阿萊把了脈,開了藥,走了。 出了門直向東去,到了片林子外面。那林子有個好聽的名字——忘憂。 霧很大,很濃。人走進去轉眼就沒了影子。在宋家宅子里,阿萊默默念了一句:“讓我最后體面的見他一次吧?!? 快到傍晚時候,曾青到了。后面還跟著那位表妹。 二人先后進了屋子后,那表妹留了一句話。 “曾哥哥,你們好好聊聊。畢竟許久未見,我便不打擾了?!蹦鹃T吱呀一聲,沒了生息。 曾青沒有抬頭,目光掃到那片紫色衣角上,定了定,沒有做聲。 “過得好嗎?”阿萊率先開口。 “是啊,挺好。”曾青回話后抬起頭,問:“怎么,你還是喜歡紫色嗎?” 阿萊沒回答,目光停在曾青腰間玉墜的絡子上。曾青也順著看過去,那絡子有些破了。 氣氛就那樣凝滯著。 阿萊沒有解釋,曾青也沒有問。 那天晚上為什么阿萊最后沒去?后來又為何再沒見過?現(xiàn)在又怎么做了宋家的媳婦? 是啊,問不問又怎么樣呢。 而阿萊呢? 她也沒辦法將曾青拖到這樣不堪的日子里來,且說這一點,鎮(zhèn)長也不會同意,即使那時的曾青什么都愿意。要做大事的,起碼約了婚姻的兩家都要清白,賭這一字,必為終生污點。而曾青娶了她,也難免要讓人說是買了媳婦回家...太煩,太麻煩。 人都想過如果。 是啊,如果...不過沒有如果。 阿萊說:“那絡子舊了,我再給你做一個吧,總歸以后也沒那個機會了?!? 兩人就那樣對視著。半晌,阿萊說了一句:“我累了?!? 曾青感覺喉嚨有些發(fā)癢,說不出話來。 “好好休息?!彼f,想了想又補了一句“再見。” 再見,再不相見。 阿萊也沒有說,其實她從來不喜歡紫色。 他們離開以后,宋家的人對阿萊又恢復了原本的態(tài)度,甚至比原先更糟。 只知道,那表妹那日同宋家的人說了些什么。 在那之后,大房的人留了一句陰陽怪氣的話:“果真這輕賤的人啊,到了什么時候都輕賤。本還以為有什么大造化,原是我們想岔了,反倒是得罪了貴人?!? 那位表妹家里是做大生意的,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兒,名叫梵樂。 曾青出宋家門之前恰好聽到梵樂說的幾句話,不過不知道那頭答了些什么。 “你們可知道阿萊和我表哥的關系?” “我不是那個意思?!? “我是指不論以前怎樣,你們總該知道我是誰?!? 她是誰?是曾青的未婚妻。 很明顯,這話兒是在敲打宋家那些人。歇了不該有的心思,做該做的事兒。 到了屋里,曾青問她:“你...為什么要那樣說?明明...”他話未說完。 “明明我們也沒什么關系,是嗎?” “只要曾梵兩家有關系就可以了。不是嗎?” “生活就是這樣。” 梵樂十七歲的時候,與鄰近的學生來往甚密。不過后來事情還是暴露了,她父親說要給那學生一筆錢,送他去讀書,可這消息也不知是怎么傳出去了,那學生連夜收拾的東西,留下一張空白字條,再也沒回來。 半年前,聽戲之風逐漸傳到鎮(zhèn)子上來,讀書、搬遷、婚宴......都要請了戲班子來演才好。其中有個化名為昔樂的先生,寫了一折戲文,名為《折白》。 七月初三,曾青和梵樂成婚。那天的戲是新娘子點的,恰好就是這出《折白》。 講的是什么?沒人仔細聽了。 書生離鄉(xiāng)全名節(jié),空留白信惹人憂。 新婦成婚終不還,分隔兩地淚雙垂。 繼而十年久不見,歲歲花月年年新。 一折戲了,不過一場悲情。 賓客熱熱鬧鬧的,現(xiàn)場熱熱鬧鬧的,大概空氣也是熱熱鬧鬧的。 那天晚上月光出奇的亮,窗布的簾子上,兩個影子分坐著。像兩座雕像,不動,也不笑。 七月初五,阿萊死了。 聽人說下葬的時候穿的是件嫩黃色的衣裳,用的是她母親生前留下的布料,十幾年前的花樣了,穿著卻也合宜。甚至臉上還能尋得如同少女般的笑容的蹤跡來。 大概是想到了高興的事情吧,李時這樣想。 對阿萊來說,有什么比自由更高貴的呢。 眾人走后,李時扣開預留的孔洞,有雨后濕潤泥土的氣味。隨后,她將那枚指環(huán)輕輕放了下去。 但不知為何卻隱隱聽到一點聲音。 也許是碎了吧,又也許沒有。